如果自我不是一种本来就存在的事实,忠于自我该从何谈起呢?想象中,忠于自我似乎本应是一个拨开迷雾、看见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然后去依从它的过程。如果事实不是这样,如果没有什么“最真实的、最核心的自己“存在,什么才是忠于自我呢?
福柯说,在构建自我的过程中,主体通过行为、活动,把自身构建为道德的主体。他所说的其中一层含义是,人们在构建自我的过程中,慢慢形成了这样一种感受:我的行为是我的意志决定的,所以我要为我的行为承担后果。
而要形成这种道德主体感,则需要人们必须找到一套自己认同的、前后一致、足够复杂完整的原则。在我看来,所谓忠于自我,绝并不是反复深究我此刻内心最“本真”的欲望是什么。因为人的欲望可以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我们既渴望这个也渴望那个。这种探寻是必然要失败的,因为无论我们无论遵从了欲望中哪一部分的真实,都将因为放弃了另一部分的真实而重新陷入迷茫。
忠于自我的要义,恰恰在于形成这样一套原则。我们通过关注我们与自身的关系——这种关注中不止有观察,还应有选择、塑造,通过我们的行动、选择,让一套前后一致、自我认同的价值观念显现,我们回头看到自己的行动,能够信服“这”就是我们处事的原则,我们往前展望,能够相信继续依照“这”作出自己的选择。
回到弗洛姆来说,他提出“理性的不服从”这一概念,说的正是依据自身的原则作出的理性的选择。既不是反叛者,即那些无力分辨、只是反驳一切的人,也不是缺乏勇气和担当的服从者。理性的不服从是忠于自我的重要内容,从这个定义我们不难理解,青春期叛逆一切的状态不是忠于自我,完全服从社会的标准、仅仅追求社会认可的杰出也不是忠于自我。
“为了不服从,一个人须有勇气忍受孤独、忍受愆误、忍受罪咎。但仅有勇气尚不足够。一个人的勇气来自其发展水平。只有当一个人脱离了母亲的裙兜和父亲的指令时,只有当人独立为一个完全成熟的个体并拥有了自我思考和感受的能力时,才具备真正的勇气不服从权势,对权势说不。”
③生存美学:
忠于自我的最高形式
福柯在讨论自我时讲了一个小故事,是修道士卡西安讲的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年轻的修道士,迫不及待想成为圣徒。他发现自己比别的年轻修道士想要更多地守斋,时间也花的更长。他 真诚地相信这是一个很好的愿望。但他的修行导师却指出,他实际上是想获得别人的赞美。这是一个人产生了对自我的幻想的故事。
而不断打破那些对于自我的幻想,就是一种构建自我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你与自身形成了更为真实的关系。这些构建自我的努力中,有一些被福柯列为“自我的技术”,他说这些技术是人关于自我的真正意义上的实践,人能在练习这些技术的过程中深刻的体会到自身的主体性——这种主体的感受可能在不同的时间里发生深刻的变化。
“直言”是一种自我技术,它指的是冒着一定的风险(例如以下犯上)说出心里的一切、不掩藏什么,也不使用修辞,他完全相信他所阐述的,他所言即他所想——福柯指出在古希腊哲学中,“直言”被视为是“教化灵魂”的技术。
类似的自我技术还有“记事本”,指的是一个人在本子上记录下自己每天的全部行动,种种想法,通过这种方式观察自我,完善一个人关于自我的叙述。
“写信”也被认为是重要的自我技术。在信中,人不但要袒露关于自身的种种想法——其中往往揭示了人与自身的关系,人与他人的关系也会被袒露出来,自我在福柯的定义中,本来就是一个有社会含义的概念,它被认为可以是一种社会活动。
最终,福柯提出:
“这种针对自己的工作,既不是由民法,也不是由宗教义务强加给个人的。这是一种生存的选择。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把他们的人生变成一件艺术作品;也就是说,他们是出于生存的美学动机才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人们应当关注的主要艺术作品,应该赋予价值、并使用美学技术的主要领域,就是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存在’。”
我以为,这种把自我当作一种艺术品去雕琢和打磨的关系,可能正是忠于自我的最高形态。你把你所习得、认可的全部审美都用在对自我的构建上,在原则指导下开展的主体的行为、活动,以及对这些行为活动的不断的反思,最终把一个人的生命塑造成为一件独具风格的艺术之作。
题外话:有趣的是,弗洛姆和福柯都非常重视人的晚年生活。都强调人在晚年应更加注重对自身和世界的真实兴趣、积极参与、热切寻求——这是一种与虚假存在相反的状态。这事实上也是我们与自己的生命应当时时追求的一种状态。
人生是悲苦的:因为我们从出生起,就战斗着一场注定会输的战斗——我们试图成为自身的主宰,但始终有隐藏在事件之后的偶然的必然性与我们作对。我们终其一生,唯一能够做的一件事,可能就是塑造出一个对宇宙而言转瞬即逝的自我,而这竟是我最渴望投身于的一件事。